蕭青陽設計師：

我覺得人生的創作路上面，你一定會遇到像我隔那麼久，今天才遇到她，所以今天一遇到律師，我馬上就把我心中的困惑一件、一件全部都搬出來。因為黃律師她可以一件、一件幫你分析得很清楚，讓你在創作路上不擔心、不害怕。

我很想講一個案例，剛提到我們去看美術館，或是我們在旅行當中…，我想在座很多朋友去過紐約，我去了紐約4次，買了4尊小的自由女神回家當紀念品。搭船到埃利斯島看自由女神像，或在紐約本島的時候，到處有商家在販賣自由女神的週邊商品。

有很多藝術家拿自由女神做了許多的創作，蘊含很多的創意，不論是設計、雕塑、雕刻，或是kuso的紀念品。我當時好羨慕，因為我覺得美國雖然只有200年的歷史，但全美國藝術家在紐約都集體創作，完成一件偉大的作品，宣傳紐約，讓全世界來到自由女神這邊朝聖的人都可以買到這些不同的創作品。

我確實是一個愛國主義很強烈的人，心想我自己的國家呢？身為一個創作者，創作自己的作品以外，有沒有國家百年、千年的文化可以拿來再造？或經由現代不同創作者的創意，重新將文化發揚光大，完成一件好的作品。

那一年我回到台灣，啟動一件事情，我決定創作「我身騎白馬」的作品。這個作品在我開始做它的時候，裡面的音樂內容是蘇通達先生用混音、電音的概念…，錄製歌仔戲的「我身騎白馬」，我也跟著以混音的概念，我們華人幾千年明朝、漢朝、唐朝，各式各樣白馬概念發想，引用古圖去翻轉它，進行顛覆。

當時的念頭很簡單，只是想要像美國人顛覆了自由女神一般。我顛覆了所有騎白馬的傳統的古物、文化的圖案。當時是用Illustrator重新繪製，是用我自己的手法重繪，拿古代原圖當成骨架、DEMO的概念來完成。這個作品在唱片領域我玩得很開心。

(附註：媒體解析蕭青陽設計師搜集中國美術歷代白馬圖案，擷取古代圖像，透過電腦繪圖重新混搭，以黑襯托白馬，呈現陰陽等中國哲學觀，黑底白色線條如同傳統拓印形式，竹子象徵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的貞節，以現代美術手法表達傳統歷史情故事。另尋找乾隆「古希天子」等歷代皇帝的三十多個御印，以反字形式分布在封面至唱片內頁各處，展現相反、對比與對稱，古畫、鈐印作成轉化、混搭；以錯置反向呼應音樂人蘇通達在專輯裡用電音Remix顛覆傳統歌仔戲。)

這件作品被美國葛萊美協會提出來，變成那一年入圍的作品之一。當下我很開心，但是問題來了，接下來故宮的長官跟我提說：「這件作品是我們的喔！」網友開始有很多反派的立場也出現：「大俠！你這樣子是抄襲耶，抄襲到國際的殿堂。」當時我有點嚇到，沒有想到會走到作品變成有國際聲浪，竟然有反方、正方不同的意見，甚至故宮國家層級跑出來。

所有的單位都沒有得到很好的答案，其實在創作的過程裡面，我一再解釋：「沒有，我也是個kuso，我想要去顛覆它而已。」我沒有想到情勢演變至此。但事情不是到此為止，因為當時這波抗爭，好像故宮得到一些擁護的聲浪；可能支持我的網友受到震撼，所以他們的聲音也變小一點，最終似乎也沒得到一個很好的答案。

大約過了7年的時間，德國Rimowa公司也相中這件作品，寫信邀請合作：「台灣的蕭先生，我們的總裁選中這件作品，變成我們當年旅行箱的設計圖案。」我當時也覺得興奮，哇！這件作品在國際上的能見度愈來愈高，我當然很開心，對於一個創作者，就像Andy Warhol創作瑪麗蓮夢露的作品，全世界的人也重新產生對美術的定義。

但我一則以喜，一則以憂，因為上次葛萊美入圍的爭議已經把我嚇到了，這個作品到了Rimowa發表、全球記者會結束之後，果然又產生來自於臺灣的反對聲浪，很多網友開始提出抨擊：「這是盜版！蕭大師你用了中國文化古圖，翻轉後就說是你的，然後賣給德國。」

哇！事情就沒完沒了。更嚴重的是，後來有網友、酸民寫信到Rimowa德國總部，總部覺得很驚愕：「你們怎麼那麼麻煩，一件創意的作品，搞到好像這也不行、那也不行，充赤著問題。」我當時得不到答案，這幅作品鬧得沸沸揚揚，這款旅行箱賣到秒殺，但是我卻沒有快慰之情。很希望律師幫我們說明。

蘭天律師：

每次我聽到類似的故事，創作者有這樣的委屈，總覺得忿忿不平！當然大俠的這個故事是比較重大，搬上了國際舞台。這也是為什麼我要寫這些書的動機之一。因為很多人進入到法治時代或21世紀，還是不太理解法律的規範。

剛剛大俠說的情形，一點都沒有違法，只是國內有些單位他們不瞭解法律，以為是在維護權利，其實都是錯誤的作法。提到故宮出面主張權利，我就不禁聯想到當年故宮曾經寄發存證信函給一家羊肉爐，因為羊肉爐店家用了故宮的一幅畫──元太祖方頭大耳那幅畫，掛在他們羊肉爐店裡，宣傳當初元太祖蒙古人都是吃羊肉，作為行銷的噱頭。故宮獲悉後，立刻發函警告店家侵權，羊肉爐店家嚇得趕快把元太祖的畫像撤下來。

羊肉爐商店無權利用嗎？故宮有權利阻止嗎？甚至如果店家拒絕撤下來，故宮可以提告侵權嗎？這個問題等一下給答案。我先回到我們剛剛說的西方作法，提供各位可以參考，這也是這一次的旅行給予的靈感。在此先給大家「公共財」的概念。

蕭青陽設計師：什麼叫「公共財」？

蘭天律師：

「公共財」是指一項著作，譬如美術畫作，如果已經超過保護年限，任何人都可以使用，這是著作權法明確的規定。簡報上提到義大利品牌范倫鐵諾Valentino的首席服裝設計師Pierpaolo Piccio，在2017年的時候設計一款的服裝，他使用文藝復興時期一位荷蘭畫家耶羅尼米斯波希的畫作《人間樂園》，使得洋裝圖案色彩繽紛。

蕭大俠剛從西班牙回來，想必還記得馬德里的普拉多美術館？(蕭青陽：我這次去就是去看這幅畫。)這幅畫是普拉多美術館重量級的畫作，經常聚集最多的人潮，而且駐足良久，因為它是文藝復興時期非常有名的畫，屬於油畫三聯畫，左邊描繪天堂、中間畫的是人間、右邊則是地獄。服裝設計師採用的是畫作中天堂歡樂的氣氛，設計春夏的時裝。這個有違法嗎？那時候普拉多美術館有出來面寄發存證信函給他嗎？有去法院提告嗎？沒有！為什麼？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幅畫已經變成「公共財」。

公共財是指作品在著作權法上保護的年限已經結束了。法律保護著作的年限多長？在台灣的作品，中華民國的著作權法規定的年限是創作者(畫家)的一輩子加上50年。西班牙是適用歐盟的著作權法，在歐盟的保護年限是作者一輩子加上70年。這幅《人間樂園》早已經超過了保護年限。因為它是16世紀的畫作，畫家波希在1516年過世了，經過70年，到了1586年已經成為公共財，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使用。

後來又有誰用了呢？Harmonia Mundi音樂公司發行唱片《TarentuleTarentelle》，專輯的封面引用的就是《人間樂園》地獄的局部。因為唱片的音樂是彈奏中古時期的歌曲，屬於宗教音樂，引用文藝復興初期這幅充滿宗教意味的畫作，非常適當。我很佩服這張專輯封面的設計者，擁有奇特的想法。設計者源源本本地沿用原圖，沒有經過轉化，依著作權法的規定這是合法的。

接下來介紹的畫作是現代畫家芬妮(Fini)——阿根廷的畫家，1996年過世，到現在為止，圖畫的保護年限還有幾年，保護年限還沒屆滿的情況之下，設計師Pierpaolo Piccio採用了這幅畫作。他參酌芬妮畫作上的巨型帽飾，不是抄襲或重製，只是從中得到靈感，經過轉化而設計新款式。上一張唱片專輯封面是整個直接沿用，屬於原圖重製；這款帽飾是經過重新的設計與轉化，並不是模仿或抄襲，只是啟發服裝設計師的靈感。

關於羊肉爐店家或是蕭大俠身騎白馬的繪圖，採用了故宮不同朝代的古畫，合法嗎？我們先分析古畫的著作權。譬如《清明上河圖》是北宋張擇端的畫作，權利歸屬於何人？張擇端是宮廷的畫家，畫作獻給宋徽宗，所以他自己沒有權利，《清明上河圖》屬於皇室所有，皇帝享有畫作的著作權與所有權。北宋在1226年滅亡，經過宋徽宗一輩子(1135年歿)加50年，《清明上河圖》已經成為公共財。因此，故宮所有的畫作，除非是現代的畫作或藝術品，著作權是歸原來的創作者之外，歷朝歷代的創作者幾乎都已經作古，繪畫、雕刻、書法、青銅器等著作成為公共財，故宮充其量只是館中典藏藝術文物所有權的管理者。古畫所有權歸何人？歸你、歸我、歸屬所有中華民國每一個國民所有，故宮只是受託代管，並不享有所有權或著作權。

蕭青陽設計師：請問美國人可以用嗎？

蘭天律師：

可以。因為既然是公共財，它變成全人類的文明資產，任何人都可以使用。所以美國人引用我們故宮的古畫，或我們使用《人間樂園》、莎士比亞的名劇，都不構成違法。西班牙普拉多美術館也不會來控告我們，這是世界通行的規範。因為現在各國著作權法幾乎都是根據國際公約——伯恩公約制定，多數國家的規定都是大同小異的。只有在保護年限或一些細節稍有不同而已。我們跟日本、歐盟與美國的著作權條文內容都差不多，只有保護年限有長有短。所以每一個國家的著作權法都規定，著作經過了保護年限就是公共財，任何人都可以使用，不分國別、人種、地域、用途。

《我身騎白馬》專輯封面使用故宮的古畫，由於故宮對於館藏古畫並未享有著作權，因此任何人皆可使用古畫公共財。可是很遺憾地直至現在，故宮還是認為他們是這些古物的著作權人，沒有給予國民正確的法律概念，可能他們對於法律規定不是很清楚。這也不能怪他們，要怪我們法律人，這也是我要出版這一系列法律案例書籍的緣由，我在執行律師業務近30年的期間，看到很多的創作者抱持與大俠類似的模糊觀念，一旦遭受故宮等機構喝止住了，又被一群不懂法律的民眾施加壓力之後，就不敢多加使用這類作品，我覺得非常可惜，令人痛心！

創作者在這種情勢下非常委屈，情緒受到壓抑，還是個人調適的問題；我感到更難過的是，整個台灣有如此強大的創作能量，卻因為不懂法律而裹步不前。如同剛剛大俠提到Rimowa旅行箱上雷射雕刻《我身騎白馬》的圖飾，具有東方意象、深深吸引西方人的藝術作品，為什麼不能公開？為什麼不能大力的宣揚呢？其實就是受制於這些錯誤的觀念。

我多麼希望能夠以法律人的立場告訴大眾，包括故宮或衛道人士，某些誤解法律，卻以為在維護某一種想法、某一種價值跟理念的人，提醒他們：「依中華民國的著作權法，《我身騎白馬》的圖案，雖然是仿製，或是照著故宮的古畫描繪，那些古畫都成為公共財，當然大俠可以用、美國人也可以用、德國Rimowa的總公司也可以使用。」因為大俠重新繪製，屬於著作權法上的改作，把公共財的原作改作了之後，大俠享有改作的著作權，這是著作權法明文的規定。因此我一直覺得法律人要站出來，用深入淺出的文字或語言傳遞法律知識，讓大家知道元太祖的肖像可以掛在羊肉爐店、大俠的身騎白馬受到國際的矚目，也應該要大大宣揚。

蕭青陽設計師：太好了！我需要這個答案，法律是站在我這邊。

蘭天律師：

很多創作者的作品是世界極品、台灣之光，可是會受到公部門，或者是網民錯誤觀念的箝制，而束諸高閣。我希望這些創作者能夠站出來，理解法律支持你，美好的作品應該要被看見。藉由這些美好的作品，告訴大家法律的界限；它不是侵權或抄襲，只是單純地使用公共財，活化歷史文明的藝術精華。

(未完待續)